最後的旅程
作者:張釗維 / 1999-08-12
六月初,我又來到香港。在離開簇新龐然的赤臘角新機場之後,我開始尋找前往山的另一邊的公車站牌。推著沈重的行李裡裡外外繞了一圈,終於找到了。車子隨即出發,離開機場後,沿著僅容一車的狹小公路,彎彎曲曲、上上下下地繞了一個鐘頭,總算抵達我的目的地:梅窩。
才剛把行李弄下車,就看到黑鳥樂團的主唱郭達年向我衝過來,咭式(郭達年的愛人同志、黑鳥的bass 手)推著腳踏車跟在後面。我想:這麼巧!我是來找他們的。但是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跟我說:「啊!你及時趕到,船快開了,我們要趕去旺角的練團室排練!」於是 我連忙將行李寄放在碼頭旁的一家士多 store(老闆的女兒是咭式小提琴家教班的學生),只抓了攝影機就跟他們買票上船了。
我是來拍攝今年六四的十週年音樂祭活動的,黑鳥是活動的催生者之一。一如往昔,他們自己找器材、搞場 地、弄宣傳、找空檔排練,一切 DIY。這天下午,我跟著他們到練團室跟鼓手彼得小話會合;排練完之後,與彼得小話分開,趕往影印傳單。接著搭公車去新界跟朋友借音箱;在下班的塞車時間 當中,花了一番工夫找了輛小發財運回旺角的小辦公室寄放之後,稍事休息,又步行到廟街去找小販,購買舞臺裝置用的煤氣燈。
入夜,拖著疲憊的身子再搭一小時的船回到梅窩,郭達年跟我說:「本來晚上還要在家裡跟咭式排練的,但是今天太累了,所以要延到明天早上才排練。」
在這一天的下午,我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們,親眼看到了一個堅持一切靠自己與朋友的支持,而不願投向文化 工業或官方文化單位懷抱的樂團,是怎樣在運作的。或許你會問:花了這麼多時間與精力去做原本是唱片公司或娛樂公關公司的宣傳、製作助理…等等一拖拉庫工作 人員該做的事,那他們有時間去創作、去練習嗎?他們的音樂會好嗎?
兩天之後,音樂祭結束後的隔天,在對郭達年的訪問當中,他理直氣壯地指出:「這就是生活,我們的音 樂,反應的是這生活的過程,而不是一個被完成的作品。在民間,這種完成了的作品幾乎不存在,只有在商業市場裡才有。」也因此,他根本就不會刻意要去練琴, 或者是為創作而創作,「我們只有演出前才練習,因為我們要自己負擔錢及時間…有一種censorship是:我還沒排練好,不去唱:很多朋友的夢因此就不 見了。黑鳥就是不接受!我們在有限的資源之內盡力去做,完成以後,頂天立地,如果你不喜歡,沒關係!!」
雖然郭達年對這樣的生活與音樂的結合,有著堅定的信念,但是,對於外界,特別是年輕朋友,屢屢要以音 樂美學的標準來要求黑鳥,他仍然是耿耿於懷。去年,《暴風雨前》這張專輯出版之後,有個年輕人寫e-mail給他們,覺得詞曲都非常好,但是唱得太爛了。 對於這樣的批評,郭達年懇切地給了回應,解釋黑鳥的音樂與生活理念。
但是,從這樣的反應裡,他同時也感受到一種危機。對他來講,現在的年輕人受到資本主義文化的影響太大 了,這對搖滾文化來說是一個最大的傷害;過去6、70年代,有許多中立的發行管道﹐任何音樂人或樂團都有發聲的自由、權利、空間與傳播機會;受到歡迎,就 有可能大紅大紫,沒什麼人聽,也沒關係:整個搖滾文化的氛圍,還是會鼓勵人們自主而自在地用他們自己想要的方式----不管是傳統的或前衛的、精緻的或粗 製濫造的,去表達他們的想法與情感。但是演變至今,現在的文化工業,一一既壓制又收編地馴服了各種「另類」的管道與聲音,這過程中逐漸篩選出一些制式的、 典範式的美感標準。過去任意發聲的可能性消失了,而籠罩在當代無遠彿屆之文化工業底下的年輕人,不但因此越來越缺乏真正的、對另外一種聲音的體驗與欣賞能 力,反而用文化工業所炮製出來的美感標準----即便它是「另類的」----來要求黑鳥,甚且認為他們不尊重聽眾(的美感經驗)。對於這種徹底被邊緣化的 感覺,郭達年說:「感到壓力很大。」
但是,壓力再大,黑鳥走了近20年,也撐過來了;未來,還是可以走下去吧?!
「….今年的這張專輯,可能是以黑鳥為名所做的最後一張作品了。」郭達年望著窗外,無限感慨地這樣告 訴我。我瞠目結舌,幾乎說不出話來。我知道,這大多是因為彼得小話決定在秋天離開居住了二十多年的香港,搬到他血緣上的母國----英國----去定居的 緣故,但還不至於讓黑鳥完全停擺吧?!鼓手有那麼難找嗎?
我帶著疑惑與無法釋懷的情感回到台灣,在之後繁忙的工作中,仍不時會想起郭達年的這番話。直到前幾天,收到他們即將來台灣演唱的消息,新聞稿上寫著:「這是黑鳥最後的巡迴演出….」
在感傷之餘,我仍然在思索著我的疑惑。我想,對黑鳥這樣的樂團來說,要找一個鼓手,恐怕不是像更換卡 式墨水匣或抽換抽取式硬碟那樣容易。多年來,彼得小話幫黑鳥打鼓,但他並不認為自己是黑鳥的成員,而是把這樣的參與視為參加一個音樂上的長期合作計畫。彼 得自己另外有屬於他自己的音樂與劇場作品,自己的美學觀,以及自己的文化、社會與政治觀念;他與黑鳥之間雖然接近,但又不盡相同。就我的觀察,簡單地講, 彼得像是無政府主義中的人文主義者,對藝術創作的養成有較高的美學要求,而黑鳥則是深受左派影響的無政府主義者,他們對美學的看法一如前面所提到的。
這樣的合作模式,在西方或者是日本的搖滾文化氛圍裡,或許不難構成;但是在香港,乃至在整個華人地區,恐怕是要經過長時間的考驗才能成形。更何況,這樣的合作伙伴,在今天,恐怕是越來越難找了。
朋友告訴我,一個樂團解散,是常見的事,無須太感傷;黑鳥走完這一段,絕對有它歷史性的成就了。但是,對我來說,歷史還沒有過去,它還在繼續當中;少了具有標竿地位的黑鳥,這段未來歷史的空缺,我們要如何來填補?
PS.黑鳥亞洲最後的演出:8/27無殼蝸牛十週年紀念嘉年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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